上海舊事話百年 (62)   誰說日本人不貪財

費福麟進了巡捕房﹐由一個叫小林的日本人審問他﹐費把如何請客﹑如何計劃，一五一十交代了。費福麟下午抓進去，三個小時就放了出來。小林命令費福麟﹐通知章榮初明天一早九點到中央捕房去【註】。

 【註】工部局中央捕房大樓1933年在福州路185號興建，至今一直是上海的治安機構總部。

章榮初當然只能去，小林把他帶到地下一間刑訊室﹐燈光黯淡，四周擺着各種可怕的刑具，小林手裡拿了一根皮鞭，啪啪地抽打地面，說着生硬的中文，一會很和氣﹐一會兇神惡煞，章榮初嚇得發抖。後來小林走了﹐過了一會，進來一個漢奸和章榮初談﹐開口就說，小林要十萬元﹐馬上放你走。章榮初當然答應﹐一回到家，馬上派人送去十萬元。

下一天早晨，章榮初接到經濟科科長福田來電﹐又要他馬上到巡捕房﹐章榮初不知又出了什麼事﹐只能提心吊膽再去。到了捕房﹐福田就在他五樓的大辦公室裡，對章榮初問話﹐身後很多人在辦公。福田的中文比小林好很多，他高聲大氣地對章榮初說：「你昨天送給他們十萬元﹐是什麼意思﹖你想買通我們大日本的幹部嗎？」

章榮初想這十萬元又不是我送的﹐是他們向我要的﹐但不敢直說﹐只好說：「因為他們對我很客氣很公道﹐所以我謝謝他們。」

福田說：「告訴你，我們日本人是不要錢的。」轉身在保險箱裡拿出一包用《申報》紙包着的鈔票﹐就是章榮初昨天送去的十萬元。福田把錢很重地放在辦公桌上﹐對章榮初說：「今天我叫你來﹐沒有別的事情﹐就是把這包錢還給你。下次你再送錢就要處罰！」

章榮初心裡嘀咕，這怎麽回事，日本人真的不要錢嗎﹖

福田一面講一面拿起這包錢對章榮初說：「你跟我來。」兩人進電梯，下樓，走出巡捕房大門﹐右轉走到前面不遠的漢彌登大樓（現福州大樓）【註】﹐上電梯到六樓﹐福田拿出鑰匙開了房門﹐很大的房內空蕩蕩只有一套沙發，牆上釘着一面日本太陽旗，福田打電話叫了咖啡蛋糕﹐很客氣地請章榮初吃。

【註】漢彌爾登大樓為華懋地產公司興建，公和洋行設計，1933年竣工，現為歷史優秀建築。

章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，只好敷衍。坐了一會福田說﹕「我送你回去吧。」站起來時他拿起這包鈔票對章榮初說：「這包鈔票，你看怎麼辦﹖」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章榮初說：「這十萬元，就送給你吧。」

福田一臉高興：「好的﹐謝謝你了。」伸出手和章榮初握手，說：「我們以後還可以合作。」

章榮初一下子明白了，他在辦公室說的話是給大家聼的，否則這十萬元是大家分的﹐現在這麽一來﹐他一個人獨吞了。原來日本人不是不要錢﹐而是門坎更精，心思更毒。章榮初想，有錢能使鬼推磨﹐就怕他不要錢﹐既然要錢那就有辦法了。

福田送章榮初進電梯前，對他說：「聽説你一手字很好，如果你願意的話，送一幅字給我好嗎？」章榮初回家寫了「公正廉明」四字配了鏡框﹐送去給福田，他掛在了辦公室裡。

這個福田説過「以後還要合作」，此後他三天兩日到章榮初家來吃吃喝喝﹐他要喝日本清酒，章榮初只好專門買了幾箱放在家裡。

章榮初想﹐此人是巡捕房的經濟科長﹐應該對經濟事務有些辦法﹐他想到手中有張匯豐銀行的一百根大條收據，就是前面講到老中庸洋行拋出洋股後還給章榮初的﹐他就把情況告訴福田﹐問他有沒有辦法可以拿回來。

福田說：「讓我想想看。」

過兩天他又來了﹐對章榮初說：「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﹐名叫太田﹐太田君和巡捕房渡正監非常要好﹐渡正監同匯豐銀行軍管大班是好朋友﹐這件事只有托渡正監﹐他們私交很好﹐一定有辦法。」福田介紹了太田，這太田也成了章榮初飯桌和煙塌上的「新朋友」。

「渡正監」是什麽人呢？「正監」是指日本警官最高級別「正警監」，此人名渡晃雅美(1897-1953)，日本上議院(貴族院)議員渡正元晃元之子，東京帝國大學畢業，曾任內務省警察講習所教授，日本駐華使館參贊，日軍佔領上海後任上海警視總監，他是日本侵略軍管治上海最重要的人物之一﹐漢奸市長見了他也怕三分。

上海公共租界最高行政機構是工部局，1942年1月日軍佔領上海後，把工部局董事會原英國美國人董事全部關進集中營，由日本大使館參事岡崎勝男任總董﹐漢奸袁履登為副總董﹐警察局長渡晃雅美兼任工部局總裁﹐各處負責人全部易為日本人。

1943年8月，日偽成立上海特别市第一警察處﹐11月特警處改稱「特高處」。處長由當時汪偽政府上海市長陳公博掛名﹐另設兩名副處長﹐由中日兩國人分任﹐那個漢奸副處長，就是1932年敲過章榮初竹槓的盧英﹐日本警視總監渡晃雅美名義上也是副處長，實權在手，那兩個漢奸正處長副處長只是擺樣子。

上海淪陷後﹐日軍對上海海關和匯豐、麥加利(即今渣打)、沙遜、有利、大通、花旗等十五家外資銀行﹐及外資企业全部實行軍管。章榮初想既然上海警察局長渡正監﹐和匯豐銀行軍管大班有私交﹐若請他幫忙﹐一千兩黃金大有希望拿回來。

不多天，太田約了渡正監到紹興路章家來﹐章榮初備了一席豐美晚宴請他﹐酒足飯飽後又邀他上樓去吸幾筒鴉片煙﹐他也喜歡這玩意﹐一點不推卻。

章榮初在1940年底買下的愛麥虞限路74號花園洋房(現紹興路54號)﹐有兩畝地的花園和可以擺十幾桌酒席的大客廳﹐從迴旋大樓梯登上二樓﹐是少數朋友才能登堂入室的小客廳﹐也可容納廿多人，大沙發之外﹐有一張寬大舒適的煙塌﹐談天之餘﹐吸上兩口鴉片煙﹐是當時上層社會的習俗。  

靠在煙榻上渡正監說：「太田和我談了你一百根條子的事，我明天去見匯豐軍管大班﹐和他商量商量看。」

又過了幾日，太田來電話﹐叫章榮初帶一個翻譯﹐禮拜天早上十點到邁爾西愛路(現茂名南路)「十八層樓」【註】最高一層去。

【註】上海最高級的公寓峻嶺公寓，亦稱高納公寓（The Grosvenor House），猶太地產商沙遜1934年建造，主樓地上十八層，地下三層，俗稱「十八層樓」。1956年被上海市政府接管，改為茂名公寓，1958年和錦江飯店一起改爲國賓館，現為上海市歷史優秀建築。

到這天，章榮初帶了榮豐厰的日本通俞官星做翻譯，如期去匯豐銀行軍管的日本人寓所。到那裡渡正監已在了﹐談了一小時﹐都是敷衍話﹐沒有談到正文。

最後渡正監送章榮初到電梯口，說﹕「這事已經和匯豐大班說好了﹐明天早晨九點，你到匯豐銀行去找一個日本人經理田中﹐就可以把這一百根大條拿出來。」

章榮初很高興，下一天果然很順利把這一百根大條拿了回來﹐同時交回他們的收據。

這天下午，太田來了﹐對章榮初說渡正監要廿條黃金酬勞﹐其中十條﹐是匯豐軍管大班要的﹐但不要金子而要鈔票。章榮初就按這一天的黃金匯價兌作鈔票﹐交給了太田。

過了幾天太田又來﹐說渡正監要跳舞﹐叫章榮初在家裡開舞會。傍晚來了七﹑八個日本人﹐帶了六個舞女﹐渡正監要章榮初給她們每人十元﹐大門外和花園裡還有十幾個日本便衣特務。沒有洋琴鬼(外國樂手組成的跳舞樂隊)﹐就用唱機放唱片。那晚跳舞喝酒吸鴉片﹐盡歡而散﹐臨行渡正監要帶一個舞女回去﹐叫章榮初給她五十元跟他回去。

此後渡正監又來過很多次﹐都是為吃鴉片煙而來。章榮初和渡正監在花園大松樹下拍了一張照片﹐渡正監親筆簽了名﹐章把這幅照片掛在門廳正中﹐再没有日本人進來釁事敲詐。日本人投降後﹐章榮初把照片燒了。

上海巡捕房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漢彌登大樓

  高納公寓現貌

  紹興路54號